王守仁《瘗旅文》赏析

　　王守仁，号“阳明先生”，明代著名的哲学家、教育家。他中年时经历过一场向专权的宦官刘瑾抗争而廷杖下狱，后遭贬谪的悲剧。作者远离父母乡国，身处逆境，亲见老吏目惨死，当然会物伤其类，悼亡中寄寓自悲自叹。全篇笼罩着“无穷之怆”，也是顺理成章的。但本文在悲怆抒情上确有几点奇特之处：

　　一是全文难以划分章节，现代注本的分段多会产生生硬割裂之感。先记吏目在阴雨昏里中投宿，与作者无缘谋面，旋即发生倒弊荒野的惨事，作者便带仆童去代为瘗埋、设下薄奠; 接着以 “嗟呼涕洟而告之”连起向死者哭告的大段文字; 又由 “吾不宜复为尔悲矣”转接一诗一赋，告慰亡灵。有如一泓死水，潮起而澎湃，涨满而流淌，由静而动，由动归静，全是一气呵成。

　　一是记写惨事却语调平平。叙述吏目三人之死用近于重复的句式： “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见坡下积尸三焉”。板冷的语调有似《捕蛇者说》的 “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当时作者每天在 “性命不可期”的阴影下苟活，龙场“道傍之冢累累”，只有时时面对死亡动人才能写得这么平静;这种低抑的叙述为下文高扬的悲怆做了准备。

　　一是要哭奠死者却无从张口呼告。历来祭文的开篇总须写“某籍贯某某人致祭于某籍贯某某人”，但这死者却 “不知其名氏”，“不知郡邑”，只能以 “医何人?”开头 (医， yi，音一，语助词无义)。你从哪里来?为何来到这里?是为什么而死?作者连连发出疑讶之问，造成一种向苍瞑追索呼告的悲怆气氛，将抒情步步推向高潮。

　　一是虽素昧生平作者却能深解死者。当瘗葬之初，作者对面有难色的童子劝导“吾与尔同彼也”。这种同一命运的直感已触动了作者的痛处，于是便在连连发问之中由自己的身世感受去揣想死者，事事感同身受，恻隐之情汩汩不已。就是前日昏黑中的一瞥，由吏目“蹙然盖不胜其悲”的面容，也能理解“瘴羞侵其外，忧郁攻其中”正是其必死、速死之因了。忧愤伤心，人最不堪;不以释怀，只能取死”。“心”之于“命”，该何等重要。于是作者勉力自持，说是在厄运中“余未尝一日之戚戚”，“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于是他长歌当哭，以 “达观随寓”劝慰死者，也以此自勉。

　　这篇悼文从贬谪蛮荒小吏之死的角度，抒写出生死无奈的悲怆，是明代中叶昏昧世事的一种折射。但这种感情的内涵却远超出对个人厄运的悲叹。作者反复剖析同一命运的死者和生者的“心”，十分具体地表现了一位儒士在厄运中是怎样发扬推己及人的悲天悯人之心的。阳明先生认为，儒家之道贵在行，道赋于人为“性”，道主于身为“心”，因此又可以从“反求内心”去求道。这种悲悯超越了血缘亲情，而及于一位生前不相识、死后却相知的老人; 作者为他瘗葬、祭奠，正是在具体实践仁爱之道。这里的广义的人伦之美，当然远比那些理学家的冷脸孔来得更有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