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孩子，做父亲，我们都是头一遭

　　二十岁生日前一晚十一点左右，父亲发来一条短信：“儿子生日快乐，祝你心想事成，鹏程万里。”我对着手机屏幕笑笑，回道：“谢谢，感觉自己以后都找不到工作哎。呵呵呵……”

　　“没事儿的，你能找到一份合你心意的工作的，我相信你。”

　　这是父亲第一次用手机给我敲这么多字。整个晚上，我将信将疑地把手机看了又看。

　　我十三岁便过上了独居生活，一个人回到老家念书。那些年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加起来大约也不够两个月，每次假期见面也没有太多的话聊，他白天上班，我在家睡觉;晚上他回来，喝了酒要睡，我则醒来盯着电脑看。如今我甚至可以回想起，我们对话最密集的那些时刻，几乎都是青春期时与他只言片语的争吵。

　　我的父亲年轻时是一名车床技工，他偏执、精打细算。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面对着那台笨拙而无聊的机器，用它做出一个个我难以想象的精致而廉价的零件。我最不安分的童年里，常常掉着裤子趴在车床边，故意耷拉着两条鼻涕想引起他的注意——他大概只有一次正眼瞧了我，然后用一双大手套在我脸上留下了两道黑油。我号啕大哭。

　　孩子们总是想亲近大人，想与他们玩耍。当他们觉得自己被冷落时，就会放声哭闹，或者用力吮吸母亲的身体，企图报复。

　　可我的父亲似乎从来都厌烦男孩子哭泣，生病或见血时一点儿故作夸张的哭声都会被他厉声喝止，因心生委屈或是恐惧而掉的眼泪就更是容易讨到一顿胖揍。在孩子的世界里，少了哭闹，也就少了相应的欢笑。那这个家庭里，也就少了很多该有的正常的互动和言辞。而他总是希望我表情再少一些，再麻木一些，或者说对人对已，都再狠一些。他曾做过一件事，始终让我印象深刻。

　　一次临近过年，工地上，大人们抓到一条蛇，杀了准备下酒，有人提议把工地里那条养了两年的看门狗一并宰了吃。那狗很凶，虽被吊在链子上，但仍对拿着钢管的大汉至死顽抗，即便围上去两三个人也无济于事。它一直在往前冲跳，企图挣脱，脖颈上都已经渗出了血，而眼睛已经被敲得几乎只剩下一条缝，肿块就要淹没它的脑袋——这个残酷的画面。身边的女孩子都哇哇大哭，大人们骂骂咧咧地让小孩子都进屋里去。我的父亲显然也对这样的场景没有好感。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向狗附近走去，夺过工人手中的钢管，擦了擦上面的血和汗，握住，背起来，藏到肩后，慢步靠近，紧接着一个箭步上去。砰的一下，那条狗甚至没有呜咽一声便轰然倒下。

　　他走回来的时候，我感觉四周都没有声音，我惶恐得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他表情凝重，把钢管往水池一扔，蹙着眉头在我耳边低语了一番。现在回想起来，大意应该是：别折磨畜生，做什么事儿都要利索。

　　这是我那一年生日前，能对父亲作出的仅有的修辞和形容。长期以来，我对他表达尊敬的方式仅仅是：他骂我时我会走开，他打我时我会间或顶几句嘴;我遇挫时，会极力避免被他知道，我有好消息时，也从不当面告诉他。即便他对我或有微笑，我也能从中捕捉到一丝不信任和质疑，而非赞许和应允。

　　也是二十岁那一年，我在豆瓣上看到一个叫肉腾腾的ID，他为自己的孩子多多建了一个相册，从孩子一出生就开始拍摄，时不时更新几张，时至今日已经有九年了。照片中，父亲肉腾腾为孩子折纸飞机，陪孩子走火车铁轨，带他见识海水和沙滩，见识乡野和土地，一起和动物对话，一起下厨做菠萝包……我羡慕这个孩子的童年和他有这样一个能够陪伴他的父亲。在那时候，我就想将这个美好的故事做成一本书，给所有像我这样的孩子和我父亲这样的大人读看。我用了三年的时间说服作者出版此书，又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与作者一起整理、回忆，将他多年来陪伴孩子的细枝末节配合着照片一起呈现出来，最终形成了这本书——《多多，爸爸一直在这儿》。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我也不断地将自己代入去理解作者，理解父亲，同时也去理解孩子，理解自己。

　　(自从有了你，我们的旅行箱里塞满了你的一切。衣服、奶粉、玩具。在渡轮上，在机舱里。我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与你坐在每一个阳光切断了黑暗的新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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