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麦郎被起诉事件 就像雪融化在火中[第4页]

　　五，网络红人的大同想象

　 　Auntbear在庞麦郎事件后写的文章说，庞麦郎是亚文化的网络红人，要把他当做网红而不是草根来理解。我觉得是非常精准的判断。虾米网为庞麦郎制作 的MV开头，描写的是他的梦想。画面充满欧式住宅、罗马风格的喷泉、黄黑白各种肤色的女孩子。采访庞麦郎的报道常常强调，庞麦郎对MV中的“洋味”颇有要 求。《南方人物周刊》就引用了MV制作人的回忆，

　　“ ‘比如他跳舞，后面伴舞的必须是外国人，他觉得自己叫约瑟翰庞麦郎，他的听众都以为他是外国人。’ 拍MV时，李达的解决方案是请政法大学的留学生，还有哈萨克族、维吾尔族的同学来伴舞。后来虾米网推出另一版本MV，演职表里也有巴西和南非的演员。庞麦 郎告诉记者：“我是想把汉语流行音乐打到国际上去，你得为这方面考虑，每一个规划都非常重要。”

　　这呼应着庞麦郎对自己初听到杰克逊音乐时印象时采用的形容词：国际化。

　 　2014 年5月，王守英也曾经发表过一条关于“国际”的微博，被广泛转载。王守英身居山东泰安农村，用垃圾废料和农村常见生活用品自制时装穿在自己和布娃娃身上拍 照，用“王守英是仙女”的夸张ID在微博上持续发布这些时装照片，火速成名。她像庞麦郎一样从工厂中逃跑，拒绝成为有一个成年后便“顺理成章”开始在工厂 劳动的农民打工者，认为自己有艺术才华。王守英在微博中这样评论时装品牌的T台造型：

　　“如果这些造型是由我来诠释，我一定又会被骂。 而 由大师们来演绎就变成了艺术跟时尚。听说过一句话，天才与疯子只有一步之遥，想必正是如此吧。如果我遇到了伯乐带我去了国际发展。国人们再看我的东西，就 是艺术就是时尚，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人生。早就明白这一点的。所以无论别人怎么重伤我，都不能生气。”

　　【这里对庞麦郎和王守英行动的分 析，是将《人物》、《南方人物周刊》、界面报道描绘的细节，都视为真实的。这当然是因为相信几家媒体的水准，但也同样是因为，呈现在大众眼中的庞麦郎与王 守英，既是肉体性的人，也是互联网时代以宣传文案、音乐电视、歌词、微博、采访稿件等复合文本构造出的人物，就可以像分析小说人物一般，去在文本中寻找其 逻辑和断裂。我们读到他们的说法与关于他们的说法。在这个意义上，不妨说，在我们将报道中的细节都视为真的同时，我们也正是将他们当做虚构人物来看——我 们面对的是一系列叙事。】

　　界面网于2014年底对王守英的长篇报道《王守英的仙女梦》，被不少人拿来与《人物》对庞麦郎的报道对比，作为对小人物、怪人的上乘报道的典范。这篇报道引用以上微博时，指出这是王守英的还击——当时国内一位时尚杂志总监对她的“作品”表示嗤之以鼻。

　　在王守英这里，如同在庞麦郎那里，“时尚”和“艺术”内涵模糊，不是可定义的名词，而是用来为事物分出价值高下的程度形容词。它们涵义不明，位置却十分明确：不在中国，在国际。

　 　在人们不再做凡人的发财梦，转而抱怨资本与地位再生产的稳固性的今天，靠开包子铺或美甲店暴得大财的神话只能在网络上流传极短的时间。王守英和庞麦郎做 的则是艺术梦。在他们的想象中，艺术才华似乎是最身体性、无法否认也无法夺走、不那么依赖于资本的;缺乏可继承的文化资本的边缘群体，借助能到达众人的网 络，以夸张的、不懈的自我歌颂吸引时代的注意力。可能成功，可能不，那与是否有人助推、与个性、与同期的新闻事件都有关。

　　说不清楚的“国际”是或许空洞的审美框架，他们在其中看到成功可能性，也拿来作为对抗“国内”的武器。对于王守英和庞麦郎来说，国际是想象的故乡，而中国的大城市、中国的时尚或音乐工业、专家与投机商是他们达到国际的阻碍。

　　当中国令人失望，“国际”与“老外”成为拯救者。

　 　“她不止一次地讲起同一件事：去年，在山东省济南市的公交车上，一个老外当众买下了她设计的衣服。在她的描述里，那件衣服由废弃的塑料泡沫做成，她穿在 身上，被老外一眼看中，当即掏出了五千块人民币，并鼓励她，衣服设计很棒，一定要坚持。这个故事并不被来访媒体信服，至少有三名记者曾向王守英追问故事细 节，甚至干脆直接问她：你能保证这个故事是真的吗?王守英总是坚定地点头回答，是真的。我问到这个故事时，她的描述多了一个论据：“老外应该更懂得审 美”。这听起来充满辩护意味。” (界面，《王守英的仙女梦)

　　或许我们可以不将王守英的故事视为谎言后的辩护。正如不嘲笑庞麦郎要求MV充满洋人面孔的执念。假如我们再次回到晚清幻想文学的叙事，就不难发现，庞麦郎对MV的想象，似乎在重复20世纪中国的“国际化”焦虑。

　 　变法失败后，当康有为在《大同书》中发表他“去级界平民族、去种界同人类”的幻想，认为不同种族能无碍沟通、共同生存于一个四海同心的世界，梁启超也写 了一部政治幻想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他想象，中国将无需流血即可通过维新实现民主共和，清帝将自愿退位，国会又会顺利把皇帝选举为中国大总统，皇帝为国 民所爱。共和的中国将逐渐变得非常发达，成为世界一流强国。——而等到六十年后的1962年，各种肤色的外国人争先恐后学习汉语，中国国庆时，观礼台上坐 满外宾，他们全是各国政要和政要的夫人：

　　“诸友邦皆特派兵舰来庆贺，英国皇帝、皇后，日本皇帝、皇后，俄国大统领及夫人，菲律宾大统 领 及夫人，匈加利大统领及夫人，皆亲临致祝。其余列强，皆有头等钦差代一国表贺意，都齐集南京，好不匆忙，好不热闹。那时我国民决议在上海地方开设大博览 会，这博览会却不同寻常，不特陈设商务、工艺诸物品而已，乃至各种学问、宗教皆以此时开联合大会。各国专门名家、大博士来集者，不下数千人。各国大学学生 来集者，不下数万人。......

　　第一次讲演，那日听众男男女女买定入场券来听者，足有二万人。内中却有一千多系外国人，英、美、德、法、俄、日、菲律宾、印度各国人都有。

　 　看官，这位孔老先生在中国讲中国史，一定系用中国话了，外国人如何会听呢?原来自我国维新以后，各种学术进步甚速，欧美各国皆纷纷派学生来游学，据旧年 统计表，全国学校共有外国学生三万余名，卒业归去者已经一千二百余名，这些人自然都懂得中国话了，因闻得我国第一硕儒演说，如何不来敬听?”

　　对富强中国的幻想，伴随着对不同肤色人种共处的大同想象。晚清以来，中国始终焦虑于个人、群、国家、国际这四个维度的问题，对它们的处理借助对家庭、乡村、妇女这些单位的重新组织而展开。在国家与个人的乌托邦想象中，国际始终是深刻的焦虑与秩序的最终指向。

　 　对于王守英和庞麦郎来说，中国是地理疆界的符号【注：当他说自己是台南人，记者让他在地图上指出台南的位置，他无能为力;这恰恰是有意思的细节，不是像 很多人指责的那样，说明记者“太有心机硬要捅破他”——这个有意义的细节，说明庞麦郎的野心并非步步为营，他没有谎言的知识准备，无法令人“信以为真”恰 恰说明他对游戏规则语言的全然无知】，“自我”是他们关心的头等问题，而它只能在“全球”的范畴内解决。在网络所提供的虚幻全球感神话下，“中国”被想象 成自我与国际化之间的障碍。要经营的音乐或时尚、才华与市场的天下，是一种否定和超越现实的想象，唯有在一个幻觉的国际舞台上才能够完成。这种幻觉是对现 实矛盾——这个身份再生产的中国社会中改变社会地位的现实难度和偶然性，与自我才华的局限——的否定。这或许是对现实矛盾的规避，而假如我们认可王守英和 庞麦郎的作品为艺术创造，大可说这种“国际化”幻觉是对现实矛盾的批判。

　　在王守英与庞麦郎所构造的这种自我-群体- 国家-国际框架中，群体几乎没有位置，是个人需要离开和超越的众人;国家作为障碍存在;而那个模模糊糊“国际”，是他们想象与自我定位的真正栖居地之一 ，是他们理解、定义自身的框架——即使他们对“国际”知识有限，只使用中文表达自身，国际也是才华、音乐语言、时尚的服装语言可以到达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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